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沙溪古镇寺登街。 资料图片
画一条清澈的、缓缓流淌的河流。在河的上面,长出一座弯弯的石拱桥,半圆形的桥洞倒映在河面上,刚好与倒影连成一个满月一样的圆,水长流而“月”恒在,恒久地印在那清澈的水面上。给桥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玉津桥。月圆之夜,在这河里有两轮玉璧,一轮皎洁,是月亮的影子;一轮青幽,是桥的影子。在河的两岸,西岸上长出一排杨柳,婀娜飘拂;东岸上长出一排杨树,笔直冲天。在杨树的外面长出一条路,沿着河水流淌的方向自北向南地行走。在路的外面长出一片田野,在田野里长出年复一年的庄稼。在田野的中间,长出一簇一簇的村庄。在村庄的上面,长出年复一年的炊烟。
画一道土坯砌的寨门。在寨门的外面,长出一片宽宽的拴马场,拴马场上长出一匹匹栗的、白的、黑的、青的俊朗的马。在寨门的里面,长出幽幽的街巷,在巷道的两旁,长出一院一院前铺后店的院落,前铺里卖水卖饭卖茶卖布,后院里歇马歇驮歇汗水歇故事。一个一个院落,长出大同小异的铺面、大门以及天井,院门上一年一年长出吉祥的对联,天井四角上的花坛里一年一年开出好看的花。马帮一年一年进进出出,驮来了远方的货物以及传说,驮老了曾经年轻剽悍的马锅头(茶马古道上马帮的首领),一年几出几进,没几十年,曾经如他的头马般健壮的马锅头,两鬃已然长出了白霜。
画一棵树,让它慢慢地长,一直长到上千年,每一度春风里长出一回新叶。在树的枝枝杈杈间,长出许多大鸟和小鸟。在树的上面,长出宽阔的天空,在天空里长出一团一团的云朵。这些云朵,白色的云朵里长出阳光,灰色和黑色的云朵里长出雨水。在树的下面,长出一年一年的绿阴,长大一茬一茬的孩子。在树的四围,长出宽宽的街场,长出流水相伴的石板街。街场上涌来远远近近的人们,三天一市,人们在这里贸易、交换,以己之有换己所无。赶集的人们穿着盛装,相互见面,或者在人群中相互远远地传递眼神。
画一方戏台,在上面长出从古至今的帝王和将相,英雄和土匪,老人和少年,书生和狐仙。借一段数千年的光阴,长出胜败兴衰的故事,勾心斗角的计谋。借几身花花绿绿的衣裳头冠,长出绿林和大刀,长出骏马和正义,长出家族和功名,长出狐仙的诱惑和书生夜读的灯光,长出倏忽少年至白头的人世沧桑,世事冉冉。长出白曲、霸王鞭、“肖拉者”(白族集体舞)、洞经古乐;长出南诏王细奴逻、阁逻凤(南诏第五代王)、异牟寻(南诏第六代王)以及他们长风猎猎的江山。长出一片月光,打扫夜深人静戏散人空的四方街;夜尽天明,再长出一片霞光,迎接又一天的物华喧喧,车马攘攘。
画一间寺院,在它的上面,长出六百年的风雨。在它的瓦沟里长出青苔,在它的屋檐下长出壁虎。在它宽阔的没有一根柱子的大殿里,长出护佑苍生的诸佛。殿外的院子里长出安静的古树,古树的横枝上长出厚厚的青苔,青苔里长出幽绿的芝兰。虬枝斜逸的玉兰树上开出月白色如莲的花,绽开的花瓣上长出长长的夏天。在时光的深处,从寺门到大殿,长出一拨一拨穿着不同朝代衣衫的善男信女。他们穿过院子,走进大殿,向佛跪拜,祈求岁月的安宁,以及这人世间朴素的幸福。
在三方寨门守护的古镇之内,画出鳞次栉比的屋檐。屋檐下长出长长的日月,长出笑和哭,日和夜。长出家谱,长出祖神。在众神看顾的古镇之外,画出通往不同方向的迢遥古道。画的时候,让那条南方古丝绸之路和汉藏茶马古道在这里交汇,让两千多年的古道上,长出南来北往的马帮,马背上长出盐巴、茶叶、丝绸、瓷器、故事、歌谣。跟着长长的马帮,风尘迢迢的古道上长出中原人、西亚人、印度人、波斯人;长出马锅头、商人、和尚、走卒,长出赶路的书生,贬谪的官员,流放的囚徒。长出马可波罗、徐霞客、杨升庵、李元阳。
云南剑川沙溪古镇,这个依山傍水的古老集市,是两千多年的光阴细细刻画在南方古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上的一幅泛着岁月晕黄的古老图画。两千多年后,当这个世界的画面像一幅沙画被重新描绘,这幅古老的画作,在世界的一隅被幸运地保存下来,且以它独特、安静的怀旧姿势,悄然成为那个新画面的组成部分。2001年10月,那个云淡天高的秋天,这个古老集镇的名字在遥远的纽约,和长城、上海欧黑尔·雷切犹太教堂、陕西大秦基督宝塔及修道院一起,被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宣布为2002年值得关注的101个世界濒危建筑遗产名录。那个名录中这样说道:“中国沙溪(寺登街)区域是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集市,有完整无缺的戏院、旅馆、寺庙、寨门,使这个连接西藏和南亚的集市相当完备。”
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就让这古镇在那条古老溪河的岸边,安然地保持着旧有的样子。让清澈的河水继续流淌,让玉津桥继续跨在这古老的河上,古寨门、古巷道、四方街、古戏台、古寺院,全都保持好原有的样子。四方街上前铺后院的古老房子里依然开着客栈,前铺里喝茶、吃饭、听音乐、吃冰激凌,铺窗下临街支一张长桌,桌后放一条长凳,供你在长长的午后喝咖啡、看街景、发呆以及刷屏。后院的客栈里而今没有马粪味,只留着屋檐下旧时的灯笼和楼上干净的房间。夏天的夜晚,在院子里嗅着花香乘凉,白天从楼上客房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远处的山以及天空里飞过的鸟。四方街上的那棵古树,让它继续那么长着,相伴着古老的戏台,一年一年长出新的绿阴。
天南海北,世界各地,许多人不辞远路跑来看沙溪这幅古画,看它上面的古树、古戏台、古寺院、石板街、古寨门、寨门外的古溪河、河上的古石桥。石桥的桥洞和河中的倒影依然如旧时那样,合成一个若满月般的圆。河岸上,一侧柳枝飘拂,一侧绿杨冲天。
到了沙溪,人成了这古画中的一个人。走在千年前的石板街上,你看到街旁的水流是旧时的样子,砌渠的石头是旧时的样子,街旁的树生长的枝叶是旧时的样子,路旁店铺门前绣花的白族女子、店铺里卖的绣花鞋、红红绿绿的绣花衣裳是旧时的样子。有人安静地摆个剪纸摊,咔嚓剪出的蝴蝶、花草、人物是旧时的样子。你就走在那旧时光里,走在那旧图画里,走进那如旧时一般的客栈,喝着和旧时一样的茶,吃着白族人家做的和旧时一样的传统饭菜。上旧时的楼梯,倚旧时的栏杆,夜里看旧时的月色。睡着后,做重回旧时的梦。
在沙溪这幅旧图画里,人可以无牵无绊地做几日旧时人,伴几日旧时景。稍几日,远远听着世事召唤,不得以掸下古树的绿阴,掸下街旁流水的清鸣,一脚跨将出来,重又回到现世。
半道上,远远回过头去,看那幅古图画在身后,淡淡地,还是旧时的样子。